媽媽的破衣

　　媽媽有一件破衣。今天洗了，乾了，明天立刻再穿；總是如此，每隔一天就穿這件破衣。

　　那是一件沒有領子也沒有袖子的Ｔ恤，由於已經洗過無數次，看起來實在很殘舊了。領口已經越來越開，袖口也越來越寬鬆。我看不過眼，問媽媽為什麼總是穿這件破衣，她說：「因為夠涼爽。」

　　媽媽穿這件破衣的時候，配的是一件粗布的短褲。她不但在家裡喜歡這麼穿，連上街也這麼穿。爸爸每天早上都抱她坐進汽車，再以輪椅帶她上街吃早餐，然後逛超級市場，她都是穿著破衣與短褲。

　　有一次媽媽去醫院復診，也是穿著破衣與短褲，而且與往常一樣，完全沒有用衣物遮住她切了右小腿的右腿。很多人對坐在輪椅上的媽媽投以奇異與可憐的目光，因為他們也發覺媽媽的左身中了風。

　　我坐在媽媽的身旁，感覺很不自然。但媽媽完全沒有不自在，她仍是靜默的、安然的，等候著見醫生。上車回家的時候，我輕聲的問媽媽：「媽，剛才那麼多人說你很可憐，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可憐呢？」媽媽淡定的回答說：「不會，世上比我可憐的人多的是。」

　　那一刻，我被媽媽對自己的看法，深深的震撼了。媽媽不怕露出她沒有小腿的右腿，媽媽不用華麗的衣物遮掩自己殘病的身軀；媽媽對自己生命的信念與敬重，完全不受他人片面或偏面的眼光所影響。

　　媽媽穿著破衣的日子，也是她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。只剩下右手可以自由活動的她，每天大部分的時間，都是坐在床上，看電視或聽歌，也把我給她的所有雜誌都看完。

　　由於天氣炎熱，喝多了水需要方便，或者要換衣服等等大小事，一切都需要爸爸的服侍。所以，媽媽最喜歡穿那件破衣，也不是沒有客觀的因素。

　　看見媽媽對破衣的鍾愛，我特地上街尋找同樣的Ｔ恤。找了好幾個地方，終於讓我找到了。我馬上一口氣買下好幾件，希望可以讓媽媽怎麼穿都穿不破。媽媽看見那一堆新衣時說：「這些夠我穿十年了。」

　　事隔還不到一個月，媽媽就因急性腎衰竭，很突然的去世了。當時我沒有在她身邊，遠在大西北。我想起媽媽說的「這些夠我穿十年了」，不禁深深佩服與驚訝她以一顆那麼平實的心，接受自己不斷惡化的病情，從來沒有逃避或怨天尤人。

　　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那麼快就去世，她覺得至少還有十年要過，可能也繼續抱著要看見我們三姐弟成家的心願。

　　回想起來，媽媽的破衣，似乎在述說著她對自己生命故事的尊重、勇氣、堅毅、恆忍與安然自在。她的病情不斷惡化，旁人對她有很多的不諒解與誤解，甚至還有很多指責與埋怨；但她一直都是以一個平常心，默然的接受一切，從來沒有刻意的為自己辯說什麼。

　　在最後那段日子，她對自己的生活與活動，已經沒有什麼太多的選擇。要吃什麼都不能自己去拿，是我們決定了她每天可以吃什麼；要去那裡，都是爸爸帶她去，當然爸爸已經是很盡力的每天都逗她開心。

　　媽媽唯一可以選擇的，可能只有那件破衣。我們為了自己好過，想禁止她穿那件破衣；但她想要舒適，或表達她仍可以選擇自己的生命，她堅持要穿那件破衣。媽媽對生命的信念與價值，已經超越旁人對她的定位，或外物對她的掩飾。

　　媽媽以她的破衣，在所有欲加諸於她身上的枷鎖中，衝破了所有的框架。破衣所袒露的，可能是一個赤裸裸的信念──上帝看她生命的尊貴，非同人看她的諸多評論與辱沒。

　　媽媽以一顆最赤忱的心，在她已近乎無可挽回的殘病中，每天仍然盡本分的生活與吃藥，為自己的人生賦予崇高與神聖的敬重，默然接受生命的真實寫照。

　　她從來沒有屈就在他人無知的言論下，也沒有逃避病痛與死亡對自己生命所帶來的苦楚與威脅，更沒有扭曲從上帝眼中看自己的價值，並且一直奮勇作戰，直到最後的一口氣。

　　媽媽去世後第三天，我才趕到家裡為她奔喪。在殮房看見無聲無息的她，我心碎了。穿在她身上的，是好多年前我在香港買給她的套裝，是她最喜歡的一套。但留在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，仍然是穿著破衣的媽媽。

　　那不是一件破衣，而是一件因對生命的至高崇敬而發出神聖光輝的，單單屬於媽媽的，媽媽的衣服。

2006年母親節前夕